新华走笔丨走过战场 记录战场-新华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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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 01/10 10:46:45
来源:新华每日电讯

新华走笔丨走过战场 记录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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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实的战场是什么样的?

  轰炸后化为瓦砾的房屋?携老扶幼、仓皇逃离的民众?四处燃起的烟柱抑或是呼啸而过的枪弹?

  从埃及转赴伊拉克前,盯着宿舍老旧电视里播放的战事新闻,我多次设想将要面临的危险场面。不曾想象到的,是真正走上交火线时内心的紧张和恐惧。

  2017年3月,伊拉克北部城市摩苏尔,一场惨烈的城市巷战已持续数月。

  伊拉克政府军转运记者的中巴车在坑坑洼洼、尘土飞扬的道路上行驶,在距城区几公里的摩苏尔机场短暂停留。

  走下中巴车,远处城区一条条烟柱映入眼帘,清脆的步枪声、连续的机枪声夹杂着炮弹爆炸声灌入耳朵。近处的机场除了一段可能是跑道的水泥路便再无建筑痕迹,满眼都是裸露的钢筋、堆叠的碎水泥块和丢弃的衣物……

  中巴车停在摩苏尔老城区的一条街道,在那里政府军背靠火车站与另一条街道上的“伊斯兰国”武装分子对峙。听着更加密集的爆炸声和机枪发射声,我怀着忐忑的心情与同行记者靠近交火线。

  在场的士兵看到我们急忙摆手,高喊“狙击手、狙击手”。我立刻躲在一堵墙边,心想“若是有人朝这里开枪,我还有逃跑的可能吗”?一闪念,恐惧的情绪便涌了上来,手脚甚至开始不听使唤。

  我赶快转移注意力,不让自己陷入恐慌。贴着墙角,向街道上瞟,我看到一辆铲车冒着黑烟。交火不断加剧,“伊斯兰国”武装分子的迫击炮弹不时落在火车站里。政府军则不断向武装分子控制区开火,火箭弹发射时的巨大声响,震得五六米外的记者耳朵嗡嗡作响。

  危险还在袭来。探访很快结束,我和同事返回中巴车,突然一枚炮弹落入附近。距离太近,巨响传来,我下意识蹲在地上,旁边的一位军官看到我们,跳着脚喊道:“没戴头盔!你们在搞什么!”

  这就是我的第一次战场采访经历。

  战争和冲突现场报道的体验,普通人是难以想象的。隔着三四米拍摄拆弹过程、下到地下室查看关押雅兹迪女性的“监狱”、与刚被俘虏的武装分子面对面、被重机枪开火的声音震得耳鸣不止……

  经验逐渐积累,恐惧逐渐消退,但每到现场,我都神经紧绷,采访中似乎从没有感觉到饥渴,身穿30斤的护具也不觉得沉重。但撤到安全地带时,才发现衣服已被汗水浸湿大半。

  2023年底,我再赴中东。初到叙利亚首都大马士革,以色列的空袭几乎每周一次,不知多少人在周四深夜或周五凌晨被爆炸声惊醒。

  2024年,地区冲突愈演愈烈。4月1日,伊朗驻叙利亚大使馆领事部遭以色列袭击,数层高楼化为瓦砾。在废墟旁的碎块中采访十几分钟,我已被烟尘呛得嗓子生疼。

  9月底,以色列和黎巴嫩真主党的冲突陡然升级,我被派往黎巴嫩首都贝鲁特支援。在贝鲁特分社的办公室里,以色列战斗机制造的音爆震得身后两米的窗户跟着震动,也震得我手抖腿软;在贝鲁特南郊的空袭废墟旁,我看到导弹穿过大楼留下的深洞;一次空袭距离驻地不到一公里,几分钟后浓烟竟灌进屋里,几乎令人窒息……

  在伊拉克工作两年多,在叙利亚工作一年多,我走过多处战场。但仔细想来,除去走上战争前线和冲突现场采访的几十个日夜,大多数日子仍是在平淡中度过的。作为记者,我只是战场的匆匆过客和旁观者,而对于那些生活在战乱地区的民众而言,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战争是他们生活的底色。

  在摩苏尔,我们无需费力寻找采访对象,碰到的某个中年人会说孩子被炮弹炸死在自家院子里;刚逃出生天的母亲想起仍被围困的儿女而仰天痛哭;某个父亲会说女儿因饮用太咸的井水患上肾病。

  在摩苏尔城,前一秒,士兵们还在门内笑谈某个同事的暗恋糗事,下一秒,两名阵亡士兵就被人抬着路过门口。木板不够宽敞,一只沾满血污的手耷拉下来,破旧的毯子盖住他的上半身,鲜血还在往外渗。时至今日,我仍记得他穿着的黄色袜子。

  在摩苏尔东城,十来岁的男孩躺在病床上,笑着说“喜欢踢足球,将来想做医生帮助他人”。男孩的母亲站在床头强忍眼泪,脸涨得通红。走出病房,护士说,“战争中,弹片击中男孩脊柱,以后站不起来了。”

  在大马士革,空袭过后一小时,刚被救出的孩子蜷腿躺在担架上,身上满是尘土,我向人群方向侧身让出通道,不忍也不敢上前细看;在北部城市阿勒颇,一家人40多天没有开伙,援助组织提供的食物仅够果腹,7岁男孩放学后被迫外出,为一周不到10元人民币的收入上街打工;年轻的男孩在垃圾箱中翻找食物,我心中不忍,送上几块钱,另一名失去双腿的男子已将轮椅摇上步道,伸出乞讨的手向我驶来……

  在贝鲁特,62岁的穆格尼耶拿出一个透明塑料袋,里面装着他逃难时带出的全部衣物:一条棕色毛巾、一件蓝色内衣和一顶鸭舌帽。两岁半的小孙子侧躺在临时避难的学校教室一角的简易垫子上酣睡,好似梦里没有外界纷乱。

  战乱,山河破碎,人如浮萍。

  每次去阿勒颇,我都会登上市中心雄伟壮观的阿勒颇城堡,站在城堡的观景台上俯瞰整个城市。数千年来,这座历史悠久的城市见证太多的战争、杀戮和政权更迭,见证着不同文明的兴衰。

  把时间的尺度拉长,历史或许会变得模糊和粗糙。几十年、上百年后,当人们再谈起叙利亚当下的战争时,或许只会记得一组数字:数十万人丧生、数百万人逃往国外沦为难民、数百万人无家可归。那时,普通人在战争中的煎熬或许早被遗忘。(程帅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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