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2日,中國自主三代核電“華龍一號”兩臺百萬千瓦機組正式交付巴基斯坦?!叭A龍一號”首個海外工程的交付,標志著以核電為代表的中國核動力技術已躋身世界前列。
回首中國核動力的道路與成就,我們無比懷念那一批扎根深山隱姓埋名的奠基人,在四川逼仄潮濕的山間,他們甘心以最低標準的生活條件,打造出中國第一艘核潛艇、第一座核動力反應堆、第一座重水反應堆,發(fā)出中國第一度核電,讓中國核動力事業(yè)從此起步。
趙仁愷院士就是他們中最能吃苦的代表。2月16日是趙老百年誕辰。中國核動力今日的成就,是對曾寫下遺書、冒死試驗下潛的他,以及那一批鞠躬盡瘁的核動力奠基人最好的告慰。
唯有見識,能鑄就偉大的基石
1923年2月16日,江蘇南京一個趙姓大戶人家里,一名男嬰呱呱墜地,這是家里唯一的男孩,父親鄭重地為他取名“仁愷”,寓意常懷仁德,凱旋康樂。然而在那個動蕩的時代里,家庭就像一葉小舟,隨時都會被不知何起的波瀾,推向不知何方。
1926年,趙仁愷的父親身染惡疾去世,年僅3歲的趙仁愷與母親被欺負趕出了家門,母親何敏貞卻是很有志氣和眼光的女子,她一邊孤苦生活,一邊節(jié)衣縮食送趙仁愷到南京實驗小學讀書。這在當時,是極為難得的見識。因為這所小學,是當時為數(shù)不多的傳授數(shù)學、物理等近現(xiàn)代科學知識的學校,為趙仁愷打開了通向科學圣殿的大門。
1937年,日本加快了侵略中國的腳步。何敏貞以驚人的見識和勇氣,準確判斷時局進展,舍棄家業(yè),帶著趙仁愷離開南京逃難。因為她的果斷,母子二人避開了南京大屠殺。
只是國難當頭,山河破碎,他們一路顛沛流離,經(jīng)安徽、湖北,最后落腳四川江津。足足一年的遷徙,母親和孩子經(jīng)歷了狂轟濫炸,忍饑挨餓,甚至險失親人,一路隨處可見的死亡……
趙仁愷后來回憶,到了江津,日軍時常進行轟炸,他在國立九中上學期間,老師們經(jīng)常安排大家上完兩節(jié)課,喝一頓稀飯,就趕緊去兩公里外的坪頂山上躲警報,孩子們貓在小小的巖洞里,感受著地面?zhèn)鱽淼恼◤椪饎印R恢钡较挛鐑牲c,才回到學校,吃第二頓稀飯,繼續(xù)當天的課程。
“我去打日本!”血氣方剛的趙仁愷偷偷剃了頭,收好行囊,準備去參軍,臨出門被母親攔下來。
“我只問你,你想救國于一時,還是救國于一世?”母親這一問,也讓趙仁愷從激動狀態(tài)中冷靜下來,思考自身的條件:自己營養(yǎng)不良個子又瘦又小,未經(jīng)受軍事訓練,就算上戰(zhàn)場也只是普通一兵,但是自己的成績非常突出,尤其是在數(shù)理化知識方面,他相信自己總有一天會以知識來幫助國家。
在呼嘯的轟炸聲中,他更如饑似渴地專注學業(yè),1942年,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取國立中央大學,攻讀機械工程專業(yè)。同學里流傳著“頂天立地”“空前絕后”的自嘲,“頂天”是下雨沒傘,“立地”是鞋襪破洞;“空前絕后”指褲子的膝蓋或后臀破洞。物質上的窘迫并沒有讓英雄改色,趙仁愷像一塊海綿,數(shù)學、物理、結構力學的新鮮知識如同源源不斷的水流澆灌著他,讓他不斷充盈。
唯有報國,能書寫壯懷的青春
1946年的夏天,趙仁愷從國立中央大學畢業(yè),進入南京永利寧廠擔任技術員。1949年,新中國成立,趙仁愷非常開心,他覺得國家起步了,英雄有用武之地了。
1955年,趙仁愷被抽調到北京,進入化工部化工設計院。在這里,他僅用一年時間就自行設計出四川化工廠年產(chǎn)7.5萬噸合成氨裝置,時任化工部設計院黨委副書記的張西蕾十分欣賞這個干勁十足的小伙子,培養(yǎng)他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
“積極工作,精通業(yè)務,隨時準備為黨和人民犧牲一切。”趙仁愷年近古稀時,仍能脫口而出當年的入黨誓詞。
1956年,趙仁愷被調往中國科學院原子能研究所,正式踏上核工業(yè)戰(zhàn)線,并為此奉獻了一生。當時的原子能所強手云集,錢三強、王淦昌、彭桓武……趙仁愷迅速成長起來,他被派往蘇聯(lián),廣泛學習了核物理、熱工水力、流體力學、輻射防護等專業(yè)知識,并運用在我國第一座實驗性重水反應堆上。1958年,這座反應堆達到臨界條件,標志著我國第一個核反應堆達到了正常運行水平。
更重要的任務,在時代風云里等待著。早在1954年和1957年,美國和蘇聯(lián)的核潛艇下水,這是有核國家“三位一體”戰(zhàn)略核力量中最有效的二次核打擊手段,也是一個國家具有戰(zhàn)略核反擊能力的標志,代表著戰(zhàn)略底氣。
那個夏天,天氣很熱,時任二機部設計院院長的馮麟將趙仁愷叫進辦公室,一字一句告訴他,重要任務,研制核潛艇。
“我愿意!”一個關乎國家前途命運的重擔,交到他手中。趙仁愷怎么會不愿意呢,母親曾告訴他的“報國于一世”,就是現(xiàn)在!入黨宣誓時所說的“隨時準備為黨和人民犧牲一切”,就是現(xiàn)在!
同年9月,二機部核潛艇動力研究設計組正式成立,共計18人,趙仁愷任組長。蘇聯(lián)對于涉核的高精尖技術高度保密,以“中方倉庫未搞好”“中方保密條件不理想”等借口一拖再拖。趙仁愷知道,必須靠自己從零起步。
趙仁愷提出了初步方案:首先從物理和熱工結構上選定適用于潛艇核動力反應堆的最佳堆型,根據(jù)反應堆功率大小,確定燃料元件的鈾富集量、元件包殼材料;突破核物理在堆芯布置的計算和提出各項零功率試驗計劃。
隨著技術攻關工作的深入和問題的不斷涌現(xiàn),到1959年底,趙仁愷在筆記本上梳理出1500多個技術問題。由于當時條件有限,大家必須用手搖計算機驗證計算方法,大家輪番上陣,“人停機不?!?,每個人的手上都是水泡和血痕,沒有一雙手是完好的。在這樣的“拼命”中,僅用了22個月,《潛艇核動力裝置初步設計草案》問世了。
唯有奮斗,能品嘗成功的甘甜
新中國成立初期,百廢待興,一切都很艱難。1961年,國家對尖端武器研發(fā)方針進行了調整,核潛艇項目暫時“讓路”,趙仁愷被抽調去參加原子彈的研制。
在茫茫的戈壁灘上,趙仁愷盡心盡力做著自己的工作。1964年,伴隨著大漠深處蘑菇云升起,趙仁愷更加堅定了信心,原子彈能行,核潛艇也一定能行!
1965年,中央決定全面開展核潛艇研制工作,并于1970年之前,要先在陸地上建成模擬潛艇實況的核動力裝置——陸上模式堆。趙仁愷被任命為潛艇核動力研制部副主任兼副總工程師,趙仁愷的搭檔彭士祿,在趙仁愷抽調的日子里,進一步完善了核潛艇主方案和主參數(shù)。
“靠山、分散、隱蔽”,核潛艇陸上模式堆建設選址在四川的大山里,條件有多艱苦?“干打壘”的屋子由黃土建成,地面全是泥巴,窗戶很小,夏天房間猶如蒸籠,蚊蟲肆虐時每個人身上都找不到一塊完好的皮膚。趙仁愷長期失眠,到了晚上靠安眠藥入睡,老鼠在房梁上驚擾,但他總是說:“習慣習慣就好了。”
這是一份怎樣的習慣?。榱藴蚀_,趙仁愷和同事們可以連續(xù)加班18個晝夜,驗算校對6萬多份圖紙和數(shù)據(jù),查出159個影響工程質量和進度的問題;為了驗證,趙仁愷帶領團隊進行連續(xù)15個晝夜的運行實驗,發(fā)現(xiàn)堆內中子注量率分布不均,緊急采取應對措施;為了確保壓力容器與支撐裙焊接時,結合部能承受百噸凈重和瞬間沖擊力,趙仁愷始終堅守在“坡口”溫度高達250攝氏度的焊接現(xiàn)場,哪怕不斷有工人因高溫暈倒,他也從沒遲到早退過;為了解決控制棒導向活塞卡死情況,趙仁愷帶領小組10余人連續(xù)工作27天,一個一個選配零件,才讓設備安裝如期完成……
這樣的事情太多了,多到?jīng)]有人能完整復述,但每個人的回憶里總有趙仁愷:“第一次臨界,第一次提升功率,第一次核能發(fā)電,這些關鍵節(jié)點都是趙總值班,這不是巧合,而是他永遠都在工作現(xiàn)場,一天假都不給自己放?!?/p>
1970年8月30日,核潛艇陸上模式堆百分百滿功率運行。1974年8月1日,我國第一艘核潛艇“長征一號”交付海軍服役,交付現(xiàn)場的核潛艇戰(zhàn)艦橋上,有一個人沒穿軍裝,他就是趙仁愷,他終于兌現(xiàn)了報國的承諾。
唯有初心,能衡量使命與得失
核潛艇下水了,趙仁愷工作的核動力院卻陷入了沉寂。長期沒有明確的任務和確定的科研方向,科研經(jīng)費日漸減少,一些人選擇另謀出路。趙仁愷認為,核動力研發(fā)技術復雜、周期長,必須要有技術儲備和預先研究。沒有經(jīng)費,缺少支持,就堅持自己動手、自籌經(jīng)費、自主設計,咬著牙開展核動力的預研攻關。
這份自掏腰包的預研,對我國后續(xù)推動和發(fā)展核動力起到了十分關鍵的作用。今天讓國人揚眉吐氣的自主核電“華龍一號”,離不開趙仁愷當年的自掏腰包。
1985年,趙仁愷到了退休年齡,他退而不休,堅持向核工業(yè)部提交相關報告,呼吁核動力不能停滯于現(xiàn)階段,需要更多投入核動力科研工作。這份報告得到了上級的重視,解決了經(jīng)費的燃眉之急。
1988年,一艘核潛艇在南海進行深水試驗,下水深度是此前從未觸及的。趙仁愷要求登艇,一同進行試驗,“有什么問題,我現(xiàn)場給你們講,才更清晰。”
在下潛深度達到230米時,艇內突然發(fā)出“咔、咔”的響聲!趙仁愷集中注意力,判斷出這是壓力變化產(chǎn)生的正常聲音,示意繼續(xù)下潛。
緊接著,通信突然中斷,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趙仁愷依舊沉著指揮大家繼續(xù)下潛。果然,當下潛到一定深度后,通信恢復了?!摆w總師是核潛艇的守護神啊!”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這句話流傳開來。
后來才知道,參加下潛之前,趙仁愷寫好了遺書,時刻準備“以身殉國”。
2008年,趙仁愷“自駕”電動輪椅前往水立方和鳥巢參觀,他興奮不已,逢人便提,開心得像個小孩,在這個時候,人們才感受到,趙仁愷也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但長期的山間隱蔽,他深居簡出,從來沒舒坦享受過自己的日子,不是他不想,而是他有必須堅持的任務。
2010年7月29日,我們永遠失去了趙仁愷。宇宙的原子不會泯滅,構成趙仁愷的元素仍在他奉獻終身的國度里長存,那些四川山間的星星燈火,點亮了“華龍一號”等大國重器,那股矢志報國的浩然之氣,必定在后來人的身上永續(xù)傳承。(記者 謝佼)
參考文獻:《大國匠心——趙仁愷傳》《見證中國核潛艇》等